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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天潢贵胄,我是边关草莽。从前我把小女儿心思捧到他跟前他不屑一顾,现在他跪着求我等他回来。他说他只有我了。后来血泊之中,直到他死,我都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。
...第一章
他是天潢贵胄,我是边关草莽。
从前我把小女儿心思捧到他跟前他不屑一顾,现在他跪着求我等他回来。
他说他只有我了。
后来血泊之中,直到他死,我都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。
在外人眼里,我跟沈拂云当是他无意、我高攀的姻缘。
他是天潢贵胄,我是边关草莽。
爹爹常年镇守幽州,我十三岁那年,沈父谪迁此处,两家颇有私交。
后沈父积忧成疾,药石罔效,弥留之际,忧心独子的终身大事。
而我跟沈拂云年纪相仿,由是两家便定下了我跟沈拂云的亲事。
是时,爹爹问我对沈拂云是否有意,我只顾着自己点头,却忘了问他愿意否。
当年我若是知道沈大人从前在京为官的时候,他与皇七女端荣早就互许衷肠,我是万万不敢棒打鸳鸯的。
但是我没问,他也没说。
沈大人撒手人寰之后,他迫于遗嘱与我成亲,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碰过我。
他觉得我脏。
我曾随父行军,混迹行伍之间,他们说我早就不贞。
但当时他摄于爹爹兵权,尚能同我相敬如宾。
再之后,爹爹替子求药,被戎族设计,死无全尸,娘亲悲痛之下也一病不起,哥哥病弱无依,季府一时无主,我回门料理后事。
也就是那时,他趁机接管了爹爹的辖兵,将七公主迎进了门,变着法子哄她开心,各地新鲜玩意儿不要钱一样往沈府送。
听闻了他这些一掷千金为博佳人一笑的轶事,我才又想起那些年我为了哄他开心,排着长队将一袋杏仁糖捧到他跟前的小女儿心思,一时发哂。
待我再回府,他令我将正妻之位让与端荣,我也无力计较。
早前听说沈公子是京中少见菩萨心肠,惩过恶霸救过女奴,我深觉传言实虚。
要不然的话,他怎么连一点点良善也不愿意分给我呢?
我坠楼那天,正是他们大婚之日。
恰逢戎族扣关,而季家一门忠烈,已被残害几尽,只能由我披甲上阵。
不料城防图失窃,我死在了冷箭之下。
血染城墙,也算贺了沈拂云新婚之喜。
我以为就算我死得窝囊了些,但不看功劳看苦劳,沈拂云也该给我立个碑。
但沈拂云没有良心,我连坟头都没有一个。
他们觉得我心肠歹毒,死得晦气。
有的人早就想让我腾地方了。
不然城防图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是说丢就丢的。
七公主跟沈拂云成婚后,三年无所出,本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原则,沈夫人做主给儿子纳了一房小妾。
那个小妾,正是不才。
我是被一盆盐水泼醒的,疼得我拧成一团。
因我坐着一顶小辇被抬进沈府,还没见到沈拂云的面,就被行了私刑。
端荣居高临下地掐着我的脸,蔻丹刮得我皮肤火辣辣的疼。
“老东西好算盘,竟是生了这样一张脸!”
听见这耳熟的声音,我才忍着刺痛睁眼,看向声色俱厉的端荣。
身后反剪着我双手的老奴闻言给了我一脚,跟着她主子的话头啐道:“一脸该死的贱人相!”
我被摁在地上,有自己的算计。
沈拂云跟他心上人成婚三年还无所出,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原因:
他不行。
那我决不该在他身上再耽搁了余生幸福。
于是我假作反抗,故意讥她:“公主不喜欢我这张脸,不见得大人不爱。”
这话直接刺得端荣变了脸色,将手边的茶盏挥落一地。
我不由得对着锃亮的瓷片粗粗一看。
这张脸,肖似我从前。
除了没了颊边那颗朱红小痣。
端荣被我一句话激得失了神智,不顾下人阻拦,捡起瓷片要来划花我的脸,却被厉声喝住。
来人一身玄衣,身量修长,乌发墨眉,神色凛然,正是沈拂云。
他猛一看向我的脸,亦有些发怔。
“沈郎,季泱死了,尸首都没给你留下。”端荣凄凄提醒。
她说季泱。
从前我就叫季泱。
我不由得多看了沈拂云两眼。
他额心蹙起两条竖纹,眉目烦躁,不客气地回道:“无需公主多言。”
端荣还要再说什么,沈拂云挥手让人把我带走了。
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并不像我以为的如胶似漆。
可是,为什么呢?
明明他从前那么袒护她,甚至罔顾是非。
我还记得端荣刚来幽州那会儿,打的是犒赏三军的名义。
按理来说,她行幺,上头还有两个成年的哥哥,犒赏三军这事怎么也轮不到她,但听说是她特意向皇上求的恩典。
乱世之中,各朝林立。
但上赶着来边陲的,她是头一个。
爹爹说,公主性圆,要我当心。
可等我察觉她的别有用心,还是太晚了。
那是在沈府的荷塘边上。
她笑吟吟地立在那儿,说是要同我讨教为妇之道,然后假意来抓我的手,身子却往后靠。
我不是什么不经事的女娃娃,一眼便看穿她想要陷害我的举动,猜测沈拂云就在附近,于是先她一步跳进了荷塘。
她一愣,也跟着跃下来。
但她的衣角还没沾水,沈拂云便飞身而下,将她抱上岸了。
而我浑身湿透,站在污糟糟的泥里,抬眼看着她缩在我“夫君”怀里楚楚可怜地为我“开脱”:
“不怪泱泱,她大约就是脚滑了,才会出于自救来拽本宫,她不是故意的。”
我蓦然省起城里传言说,公主追求的不是大漠孤烟,而是边关拂云,他们早就互许终身。
尽管沈拂云看我的眸子冰冷,我还是怀着一点侥幸,不死心地辩解:“沈拂云,你相信我,我没有碰她。”
他高高在上,视我如尘,“季泱,她是公主,她就是给了你委屈,你也得受着。”
恍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,凉意从心脏浸进我的四肢百骸,我突然冷得牙齿打颤,说不出半句话来。
原来话本子里头那么多的算计,算的从来不是是非,而是人心。
长偏了的人心。
我眼圈发酸,只得死死咬着牙根,绝不发出半个乞怜的字眼。
而端荣毫不掩饰眼里的得意,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这个“落水狗”。
当时的难堪,现下依然历历在目。
别院里,沈拂云给我派了丫鬟,每日里都会给我送些小玩意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我的“照顾有加”。
“以后就叫鸯鸯吧,鸳鸯的鸯。”
他立在窗边,执笔落下了个鸯字,跟泱同音。
我愣了一愣。
沈拂云回头淡瞥了我一眼,“这是你的福气。”
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生气,令人不寒而栗。
我没来由地想到,有的人就算不爱你,却也不想放过你。
赐名的事在沈府传得沸沸扬扬,我的心也越发往底下沉。
这天,端荣终于是坐不住了。
“我知你是个替身,但我还是不放心。”
她脸上带着不甘心的笑,令老奴端来了一只瓷碗:“喝了它,我不要你性命。”
“这是什么?”其实我也猜到了,但总要听到她亲口说。
“绝子汤。公主特意去求的,不伤身。”老奴笑着哄我。
我讥笑:“既是绝子,还能有不伤身的?”
眼见软的不行,老奴眼珠子一横,就要来强喂于我。
而我院里竟无一人拦她,显然都被打点好了。
沈拂云来的时候,我像块破布一样缩在地上,小腹剧痛如绞,嘴角血迹斑驳,已然快要昏死过去。
这时间掐得属实有些巧妙。
公主善妒伤人的罪行坐实,而沈拂云只是失去了一个“宠爱”的小妾,可谓兵不血刃。
他伸手将我捞起,探了我的鼻息,惊觉我还活着,便让人带我下去医治。
恍惚间,我好像听到端荣问他,“你要动手了。对吗?”
经此一事,别院侍立的下人全都换了生面孔。
名为服侍,实则监视。
我猜对了。
我朝两子夺嫡之争由来已久,沈拂云因为端荣的缘故,一直被看作是端荣胞兄三皇子一派。
但实际上,沈拂云是个有野心的人,他要防着三皇子狡兔死走狗烹,绝无可能任由端荣的爪牙遍布沈府,只知公主而不知沈大人。
那是他的后背,除了自己他谁也不信。
我只是一个饵,之前留我,又给我送礼,不是因为端荣想的对季泱旧情难忘,而是要逼得公主因爱生妒,自乱阵脚。
这日夜间,小腹突然一阵坠痛。
下人们已经歇夜,我暗啐了一声祸不单行,咬着牙挺过了一阵,便趁着月色,冷汗涔涔地往沈府药房摸去。
路过一间破落院墙拐角的时候,差点被一个不明物体绊倒。
我及时扶墙,才勉强撑住身子,一只冰凉的大手却猛然箍住我的手腕。
“季泱……”音色略哑。
我差点就要叫出来,如果不是熟谙这声音的主人的话。
打眼看去,沈拂云箕坐在地,披头散发,一手还拎着半壶酒。
浑然不似平时那个一齐二整的小沈大人。
他眼里含着厚重的雾气,“你总说喜欢我,可你离开的时候,也没有回头。”
我晒笑一声。
真的没有回头吗?
流言传我早已失贞,怕他不喜我再不披胄的时候;大婚之日我独守空房的时候;他迎端荣入门刻意羞辱的时候,哪一次不是我回头?
只他一次也看不到罢了。
后来,爹爹被戎族围困白鹭岭,我跪在他的书房外求他起兵相救。
我当时想,若他能应我,我爱的人不爱我也没什么的,他不信我也没什么,他偏心就偏心,我再不怨他了。
但深秋的寒气在我的眉头结了一层又一层的霜,他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。
我冰雕似地跪了一夜。
翌日晨光映在我脸上,我蓦然有了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。
说不上是怅然还是解脱。
年少时期所有关于倾慕、信任与依赖的梦,终究是伴随着爹爹的死讯碎了。
长年手握重兵的季家失势,圣上不仁,趁机找了由头削兵夺爵。
我要回府为爹爹料理后事,他冷漠地告诫我说:“你只是季家养女,你流的不是季家的血。”
他想让我和季家撇清关系。
我有些发愣,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。”
是的,我只是季家养女。
当年将军夫人身怀六甲之时,戎族在幽州护城河投毒,为了得到解药,夫人以身试毒,落下了后遗症。
一对龙凤胎,男婴生则体弱,女婴生来就是死胎。
将军怕夫人伤心,将我从乡野村间捡了回去,撒下了一个善意的谎言。
我说:“好像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了,可我的娘亲不知,我的爹爹好像也不知,他们养我育我,宠我疼我,教我修文演武、驰马射箭,才方有如今的我。”
“沈拂云,我们不是一路人。”
“我不该喜欢你的。”
他身子微震,欲要拦我。
我执起了放下五年的长枪,取下上面的红缨,与他渐行渐远,终于不再回头。
回想起这些,此时又看着他这颓唐样,我忽然觉出些畸形的快意。
“沈拂云,我不喜欢你了。”
我不再要强了。
我的爹爹和娘亲待我如亲生,教我习武以自保,授我诗书以知礼,把我捧成了将军府的掌上明珠。
是他,折了我全部的骄傲。
他的眸光逐渐聚拢,“你怎么知道的?鸯鸯。”
最后两个字一字一顿,听得我心惊肉跳。
我尽力装作若无其事,“大人醉了。”
他黑沉沉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了我许久,才勾着唇嘲道:“别妄想用这种法子勾引我。”
见他误以为我是在假扮季泱故意勾引,我暗自松了口气,正要咬牙退下。
他却没有放手的打算,“怎么这么多汗?”
我本就痛得有些脱力,又跟他如此一来一回,更让我心虚气短,自然汗如雨下。
彻底失去意识前,我好像被他打横抱在了怀里,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叫喊:“叫大夫!叫大夫!”
我从没见他这么慌张过。
我做了个梦。
梦里漆黑一片,我正惶恐不安。
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,像春夏之交的潺潺溪流,“泱泱,怎么不点灯?”
随着这句话响,周遭却逐渐明亮起来。
我正疑惑着,这里亮如白昼,又怎么需要点灯?
一扭头,便看见季澹勾着我的手,双目黯淡无光。
“我再也看不见了,对吗?”
我猛然记起,这是他刚失明的时候,泪水不自觉就浸湿了眼眶。
我自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他明明看不见了,却探手来揩我的眼角,轻声开解我,“别哭,别哭,不就是一双眼睛嘛。”
“没哭。”我胡乱抹了两把,不想让他担心。
“骗人。”他嘴角勾着浅笑,故作嗔怪。
“对啊,我惯会哄你,你管我做什么?”
他脸上的神色一空,僵着身子说:“因为你是泱泱,是我的妹妹。”
“他们说,我只是养女。”
他轻轻叹了口气,“这话你别在娘面前说,她会生气的。”
我遂打住了话头,又带着哭腔问他:“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,怎么会变成这样?你的眼睛呢?”
“是我自己不要的。”
心里惊异,但任凭我追问,他都顾左右而言他。
世人都传季将军的一对儿女感情很好,实则我对季澹非常不喜。
别被他这一身的温润的气度骗了,他才不是什么如玉公子,从小就爱背着爹娘使唤我。
后来我好容易发现他经不得夸,每每便对着他乱夸一通,直到他闹红了脸,就也忘记差使我了。
譬如幽州花灯节的时候,他偏要我送他一盏灯,我告饶说不会,又夸他心灵手巧,若是自己做,定能做得鬼斧神工,由是他真做了一盏灯给我看了,我走流程又赞了一通,然后就此传出去了我俩感情深厚的流言。
虽说不实,奈何我俩都是要脸的人,于是在人前不得不装得相亲相爱。
年岁稍长后,便真的生出些假戏真做的情谊来。
之后端荣来了幽州,是人都能猜到她别有用心。
而我当时只以为她是来跟沈拂云旧情复燃的,也就没有提防其他。
季澹比我警觉,幽州城里传出我非季家女的第一天,他就约见了端荣。
回来后,他丢了一双眼睛。
这个梦绵延了好久。
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湿意,入目是一双血丝攀布的眸子。
我身体瞬间僵直,顶着沈拂云意味不明的眼神故作轻松道:
“我不过是来个癸水,大人大可不必一副要给我送终的样子。”
他怔了一会,然后松了口气似的,也勾着唇扯出一个笑来,“既然知道自己身子不爽,最近就不要出门了。”
我听得出他这是要禁我足的意思,没应。
“鸯鸯,就听我一次吧。”
他抬手抚了抚我的额发,语声缱绻,还带着些低声下气的意味。
我偏头躲开。
他身子一僵,恰逢有人通禀,就顺势离开了。
临走前,还拨了一位旧人供我差遣。
看着床边的侍雪,从前我的大丫鬟,也是沈拂云唯一一个放在明面上的暗卫。
我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沈拂云开始频繁出入我的院子,还对着我各种嘘寒问暖。
我也曾试探过他是不是别有用心,扬手故意把他递给我的羹汤打翻,黏糊糊的羹汤泼了他一身,他却殷切反问我是不是汤太烫……
再譬如今天,我悄悄把补药倒了。
不多时,沈拂云便端上一碗新的,还给我捎来了一个油皮口袋。
“知道你不爱吃苦的,我从外面给你带了蜜饯。”
我凝眉盯着他手里的瓷白小碗。
“这是另一个大夫开的药,不若先前那般苦了。”他见状解释道。
我接过来一饮而尽。
果然没有先前的苦了。
其实,我现在已经不怕苦了。
怕苦的是从前父母健在的季泱。
我狐疑地看向他,他眼里尚存的暖意让我的疑虑更深。
他错愕了一瞬,连忙整了整神色,辩白道:“先前利用你是我不对,就当这是我对你的补偿吧。”
沈拂云从来不会这么好心,还会道歉,会补偿,难道他还能真爱上了我这具季泱的“替身”?
从前我巴心巴肺对他好的时候尚且不能打动他,如今就相识几日,又怎么能让他动心?
这药的作用,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侍雪,她说是用来补我身子之前被绝子汤造成的缺亏的。
沈拂云若只是做戏,当初既默认端荣给我灌了药,如今就大可不必在这上面花功夫。
除非他这段时间忽然改变了主意。
那是什么,让他改了主意?
种种猜测让我心惊,但我还是决定不动声色。
皇城那边,持续多年的两子夺嫡结束了,七公主的同胞兄长三皇子得登大宝。
本来因着跟新皇的姻亲,沈拂云也算是一步登天了,但他拒不接受新皇宣他入京释权的圣旨,反而陈书天下,细数新皇弑父杀兄数条罪状。
条条清晰如亲历,其中于朝臣都是隐晦者,他也悉数奉告。
我猜沈拂云必定有份参与,只不过因着五皇子要他进京释权,故而被反咬了一口。
现今沈拂云以新皇不仁之名暂时割据一方。
跟先前他故意做局幽禁端荣联系起来,约莫是从那时起,他就有了打算。
端荣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,在主院里破口大骂,还摔碎了不少东西。
听说这些的时候,我正被沈拂云监督着用我拙劣的女红绣荷包。
也不知他是搭错了哪根筋,非要我用这个来打发时间。
我偷觑了他一眼,他面不改色地打发走回禀的下人,道:
“鸯鸯要看我,可大大方方地看。”
声音里是戏谑的笑意。
我愣了一下,没说话。
攥着手指将提前准备好的药材塞进荷包,又三两针胡乱封好。
心慌意乱间,指头被针扎出血也不觉。
直到沈拂云一把将手里的东西夺走,又抓住我的手指,拧着眉唤我:“鸯鸯?你怎么了?你别吓我。”
我也在想我怎么了。
我跟他现在的生活比从前更像夫妻,这是我从前盼望的。
可是它来迟了,我便掩饰不住地反感。
可我不敢表现出来。
季家没了,我羽翼未丰,我没有倚仗。
而且我总觉得,我似乎忘了什么,很重要的事情。
我摇了摇头,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手抽了出来,又以休息为由打发他走。
他脸色一僵,转而离开,什么也没说。
到了傍晚,他照常来陪我用过晚膳后,忽然提起说要带我出府走走。
我不明其意,但还是跟着出去了。
这是我自回到沈府之后第一次迈出这道大门,我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袖子,将白日里藏起来的一小块干白落在地上。
干白。
又名当归。
这是季澹与我约定俗成的惯例。
抓住季澹的死穴之后,我跟他的斗智斗勇往往都是以我完胜作终。
我自知得了便宜,往往会出府去避他一段时间,不惹他的眼。
等他在门前放上一截干白,我就知道他气消了。
年岁长些,他性子倒是变好了,偶有我不对的时候,也会把干白放他门前,用作求和。
往常他气我最长也就一日。
也不知道这一次,他消气快不快。
有人不满地捏了捏我的手心,“在想什么?”
我特意看了一眼他腰间针脚粗糙的荷包,勾唇看向沈拂云,“不过在想,这还是我第一次踏出沈府。”
“往后你若想出来,带上侍雪就行。”他垂眸看向我,眼底幽暗不明。
我看向身后恭立的侍雪,仿似温顺地点了点头。
出了府门,行至闹市。
看到这里灯火通明,我才记起今日是幽州花灯节。
我跟沈拂云是微服出巡,旁人只以为我们是普通男女。
他本就长相俊美,现着一身天青长衫,不仅盖住了原先的凛凛杀气,更衬出他矜贵无双,很快引得街上男女频频侧目。
有老翁蹒跚着步子当街拦下他,举着灯恭维说:“公子真是气度不凡,难怪能娶到如夫人这般月貌花容的娘子,这盏嫦娥飞月灯配夫人的芳容……”
“有狐狸样式的吗?”
老翁话未尽,被他打断,闻言一喜,“有有有,公子要多少有多少!”
他转头打趣我,“娘子想要多少?”
我暗恼,但架不住年过花甲的老翁渴盼的神色,赌气买下了所有的狐狸灯,一股脑儿全丢给了他。
其他小商贩见状争相效仿恭维我们,不一会儿,他便手忙脚乱了。
我让侍雪上前去给他搭把手。
变数往往就在一瞬间。
一个不起眼的小贩在近身之后,猛然从袖中抽出了一柄短剑。
人群立马躁动起来,我趁机闪躲一旁。
沈拂云尽管眼疾手快,但还是被手上的东西拖慢了动作,小臂上被划出了一道骇然的口子,血肉外翻。
倏忽之间挂了彩,沈拂云还愣了一会子,乔装后的数十人迅速从四面钻出,将他团团围住。
他发愣的目光在人群之中逡巡而过,好像在找什么。
熟悉的大掌扣住了我的手腕,我被拽出了人群。
七拐八绕跑了一段,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之后,我一把拉住了拽着我的男人,“季……”
男人回头,胡子拉碴不说,还一脸痦子。
我的话就这样堵在了喉咙里。
一声低柔的轻笑后,季澹撕掉了脸上的易容面具,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,“连哥哥都识不得了。”
“……”
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确认他还是不能视物之后,问:“你怎么就确定我是季泱?”
他状似高深莫测地勾唇,“如果一个人只能靠眼睛来看,那他得笨成什么样子。”
哼。
故弄玄虚。
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偷偷用脚步丈量房间被花盆绊倒,我看见后,还矫饰说是为了给花培土。
用嘴培吗?
“你骂我?”
“啊?你怎么知道?”
他但笑不语。
我:“……”
他嘴角漾着盈盈的笑,明明眼睛没有神采,却也能透出光来。
“泱泱,你还记得,你说过要做我的眼睛吗?”
我说过吗?
虽然对他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,心却没来由地一悸。
他明明是在笑着念白,眼神里却透着若有若无的悲伤。
一种莫名的情绪从内心深处一丝丝往上漫,心脏像被人投进了深渊般窒息。
我结舌。
他也不深究。
到底低估了沈拂云。
不过一刻钟,他就骑着高头大马堵在巷口。
手臂只草草包扎了一下,鲜血把缠着的白布泅成了暗红色。
我站在他面前冷嘲,“原来沈大人今日这遭是为引蛇出洞。”
怪不得要带我出门。
闻言他的眼神一缩,情绪复杂难明,嗓音喑哑:“若我说,今日只是带你赏灯呢?”
“泱泱,你信我吗?”
听见这似曾相识的三个字,我蓦然忆起那年荷塘边,我也想让他信我,他却说端荣给我的委屈我得受着。
此时想来,颇感讽刺。
同样还是他居高临下地睥睨我,现在的我,至少有了筹码。
“沈拂云,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了?”
兴许也不是喜欢,只是失而未得的执念罢了。
“你早就知道?”
这是承认的意思。
我还没来得及自喜,便见他微怔了一会,神色渐冷,音色沉得让人发慌,
“你知道我喜欢你,却还给我下毒。”
继而从腰间取出我给他做的那只荷包,幽幽道:“挑出这里面的曼陀罗花,可花了我好大功夫。”
曼陀罗,从花至根,全株剧毒。
眼见被他戳破我之前做的小动作,我不由有些心惊,抓住季澹的手,默默后退。
他的眼神更暗,像暗无天日的枯井,“泱泱,过来。”
阴冷的月光映在他身后,更衬得他浑身幽暗,眸子里的墨浓得化不开。
直到退无可退,我稳了稳神,“若我说不呢?”
他忽然偏头笑了一下,猛地从马侧捞起一张弓,搭箭勾弦,箭头直指季澹。
“泱泱,我不想再说第二遍。”他沉声开口,周身尽是寒意。
我有所动摇,季澹一把拉住我的手,将我护在身后。
沈拂云见状,嘲讽地勾了勾唇角,看向季澹,语调森寒,
“公子带人来犯,看来是忘了自己眼睛的教训了。”
我省起往事,心头一悲,厉声诘问:“是你做的?”
闻言他持弓的手僵住,良久才淡淡地扯了扯唇,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,“季家不能有后,皇命如此,留他多活了三年,已然仁至义尽。”
目光转而锁住我,凉声道:“泱泱,他就要死了。”
“不然你以为,他藏了你这么久,怎么就藏不住了?”
沈拂云说,季家功高盖主,早遭圣上猜忌,当年护城河投毒一事,也是皇家故意为之。
季将军一生磊落,没有污点,为了收回兵权,又惧于民意,先皇只能从他的一双子女下手。
季澹命大,没跟他妹妹一样短命,又躲过了许多明枪暗箭,但端荣那次拿我作文章,季澹被她设计,诱发了早从母胎带出的暗毒。
那毒之所以被叫做暗毒,一是不易治,二是不易发,而端荣偏就知道引导毒发的法子。
那时季澹方知多年前的护城河投毒案怕就是皇室所为,端荣借犒赏之名来到边陲重镇也不只是为了沈拂云。
本来季澹早就该命丧黄泉,是沈拂云藉由皇室身份拿到了解药,但他没有把解药全部交出来,而是和季澹约定,每月向他提供一次吊命的药,来换取季澹听命于他。
但三年前,我中了冷箭之后,他便跟我一起失踪了。
“三年没用我的解药,就算他有压制的法子,现下也该毒入肺腑了。”
不知道什么时候,季澹温凉的手捂上了我的耳朵,但沈拂云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扎进我的心里。
他身上的清幽梨香盈满鼻腔,我怔在原地,眼里水气氤氲。
一段原该遗失的记忆,从我的脑海破土而出。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