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一朝,是自东厂成立以来唯一被锦衣卫所压制的朝代。
不仅仅是因为陆炳与嘉靖是一奶同胞。
同样也有天子的个人考量。
大明天子用宦官,用的便是宦官无子无嗣,故而其忠。
但嘉靖自继位以来,看到的事情并非如此,他发现宦官也是人,也在为自己考量,堂兄生前宠信的八虎,在武宗驾崩之后,并没有承袭堂兄的遗志。
像是张永等人,反倒是配合杨廷和、张太后伏擒了武宗留下的边将江彬。
江彬是否该杀,嘉靖并不关心,但张永这些人的行为在嘉靖看来,就是不忠。
当太监不再绝对忠心,这样一群可以常伴君前、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,引起了嘉靖的警觉与反感,更何况他还险些死在这些看上去‘忠心耿耿’的宫人手中,这四十余年,他平等的歧视除黄锦之外的所有宦官。
听到无逸殿内传出的旨意。
早就已经眼冒金星的陈洪险些昏厥过去,最后被两名小宦官抬出了西苑。
“老祖宗,您多保重,小的们只能送到这儿了。”
陈洪点了点头。
他也知道西苑宦官的难处。
两名小宦官逃也似的小跑回西苑,就在陈洪想要歇会再爬回家时,突然被人从地上搀了起来。
“公公辛苦了,恩师叫我来接您。”
陈洪眯着眼睛看了半天,从眼前的群星璀璨中辨认出眼前这人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永明后,顿时热泪盈眶。
“张部院?”
“咱家这可都是听了徐阁老的话,听了徐阁老的话啊!”
“在下知道,在下知道。”
空无一人的宫道上,陈洪近乎哽咽的声音若隐若现。
张永明搀着陈洪,自午门出宫,而后爬上马车,直奔陈洪在北安门的私邸去,张永明本想将陈洪送回家就走。
不料刚一进门他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。
“公公府上在熬制………”
这味道张永明可太清楚不过了。
之前他也找陶仲文求过药,只不过陶仲文没有给他方子,只是给了配了几包。
为了这几包药材,还令陶仲文从他嘴里套出了不少话。
“部院慎言!”
陈洪下意识的便要遮掩。
他本是想说自用的。
只不过还没等说出口,就反应过来,他不应该有这个需求。
思忖再三,陈洪只得朝张永明一拱手道:“此国朝绝密,还望张部院切莫外传。”
“何事?”
张永明惊诧道。
陈洪先是对着身后宫婢摆了摆手道:“你们拿下去熬,我叫之前,任何人不得靠近厅堂。”
“喏!”
众家仆齐退下。
陈洪这才叹了口气道:“实不相瞒,咱家是替裕王爷熬的。”
今日陈洪已经算是给徐阶递了投名状,也就直接跟张永明透了底。
毕竟分享秘密也是维系关系的方式之一。
“裕王爷?!”
张永明吃了一惊,脸上尽是不解。
“裕王爷才这个年纪,不应该吧?哦,陈公公,在下绝没有冒犯的意思,只是殿下今年还不到三十,这个年纪确实不对劲……”
陈洪没有在意,继续低声道:“陶神仙离京前,曾为二王请脉。”
“俱与君父同由。”
张永明震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“君父也有此症?!”
陈洪皱了皱眉,低声道:“何止是君父,听陶神仙那意思,连睿宗皇帝都有此症,咱家猜,应是从昌化伯家里带来的根。”
提及昌化伯,总算是有了些张永明知道的事情,昌化伯系嘉靖祖母孝惠皇后的生父,孝惠皇后本为宪庙贵妃,结果一口气硬是活到了嘉靖元年,从冷宫老太妃一夜化为太皇太后。
这本是喜事,不过昌化伯一系竟然在嘉靖七年绝了嗣,邵太后三个兄弟没有一个子嗣活到成年,嘉靖强行给邵家过继了一个子嗣才保住了祖母娘家香火。
恰逢‘尽革外戚封’新政,被革封的外戚拿这件事出来说事,要求嘉靖一碗水端平,闹得很大,最后昌化伯还是被停袭了爵位。
可他还是不明白,君父虽然偏居西苑,但还是时常召幸嫔妃,总不会是装样子给外人看吧。
张永明仍旧不解道:“今上有八子五女,按理说,不应该啊。”
“八子五女,时至今日,不就只剩下二王与宁安长公主了吗?”
张永明这才恍然大悟,道:“这病是子嗣易夭啊!”
陈洪愣了下。
“部院以为是什么?”
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张永明一拍大腿,赶忙岔开了话题,道:“哎呀,现在想来还果真如是,孝庙、武庙患嗣,均是无所出,本朝竟是夭伤了这么多皇子皇女。”
“那陶神仙可有根治之法?”
陈洪又叹了口气,说道:“没法子,陶神仙说这是天意,熬过两代,待到隔世之君嗣位,这病就好了。”
“那要是熬不过去呢?”张永明下意识的追问道。
陈洪突然变了脸色,一本正经的盯着张永明道:“还请部院慎言。”
“事关国本,岂有熬不过去之理?”
说到这里,陈洪端起茶盏,润了润嗓子,继续道:“昔日二王同冠并出,君父未尝没有考量二王子嗣兴旺与否的意思啊。”
见后面没了瓜吃,张永明这才双手搓着膝盖,笑道:“陈公公,这汤药早年间我也曾用过。”
“只不过……只不过当初陶神仙未曾赐下药方。”
“不知,不知公公可否可否……不吝?”
陈洪这才反应过来。
合着张永明在这等着呢。
“成,咱家这就给张部院写一张。”
说着,陈洪找来纸笔,及至药方写完,张永明再也没有半点留恋,拔腿便走。
“兹事体大,走漏半个字,便是塌天之祸,部院切记切记啊!”
张永明临行前,陈洪拉着张永明的衣摆连声叮嘱,目送张永明欢天喜地的离开了陈家。
……
忙了一宿的吴管家,刚回到相国第,便直接来到了严嵩面前。
“禀阁老,昨晚调锦衣卫的人已经查清了。”
躺椅上的严嵩倏然睁眼,追问道:“谁?”
“刑部尚书,黄光升,嘉靖八年进士。”
“黄光升……”严嵩小声将这个名字嘟囔了一遍,缓缓起身,走到书架旁,找到一部做满批注的《嘉靖八年己丑进士登科录》翻阅起来。
“字明举,受蔡清源业,他怎么也卷进来了?”
想了一会,严嵩突然愣了下,追问道:“保国观那边准备怎么做?”
“明天姑爷准备带着那三个流民去找一个叫迟飞甲的人。”
严嵩闻言,满是褶皱的老脸上露出一抹笑意,道:“有点意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