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然死去。
王守仁脸色微变。
战场上。
意外无数。
上至大元帅,下至马前小卒,皆可能死去。
死两个参将,死一些千总、百总,不会引人注目。
这样。
王宪死在沙场上,也全了靖远伯爵一脉的名声。
为国尽忠,诸事随身灭。
倒是极好。
牟指挥使没再多说什么,这道圣旨,在锦衣卫内,称为军方内肃之事。
军方将校过万,有罪者,当然不止这两百多号人。
但以国朝律法,其他有罪将校或不至死。
当然。
这不代表饶恕。
这些有罪将校,如果死在北征沙场上,那么既往不咎,该论功行赏行赏,该封荫子孙封荫。
罪随身灭,功随子行。
如果没死在北征沙场上,重罪者,功过相抵,不惩不赏。
轻罪者,赏赐降级。
总之。
各有各的安排。
命运的馈赠,暗地里,陛下早就标注好了价格。
见王守仁在思索,牟指挥使没再打扰拱了拱手,出了天巡军驻地。
几日的光影,牟指挥使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,摇了摇头,去乾清宫向陛下复命。
牟指挥使入宫不久。
英国公张懋就呈上了天巡军愿即日北征的军情。
本就是知晓的事,朱厚照唤来了礼部尚书张昇,让礼部择个起兵的好日子。
张尚书闻弦知雅意,当即就道,这明日,就是上佳出征之日。
天官赐福,百无禁忌!
是日夜。
圣旨降下!
天巡军驻地篝火通明,拔营起寨。
北征大部分粮草和大型军械,早就被王守仁提前派人运往大同镇。
这会儿,想必都到了。
粮草未动,兵马先行,不外如是。
前期准备就绪,三十万天巡军士动身,就比较简单了。
卯时时分。
全军抵达德胜门前。
德胜!
得胜!
取个好兆头。
但国朝军队也不是每次都得胜而归,就以英宗皇帝,也是从德胜门北上,照样被瓦剌打的落花流水,连人都被掳走。
差点赴了宋朝徽钦二帝的后尘。
没一会儿。
天光大亮。
军鼓被敲响。
火炮冲天而放。
震耳欲聋的鼓声、轰隆隆的火炮声,震醒了整个京城的百姓,家家户户走出门,打探着消息。
在得知今儿个是北征的日子,这全城的百姓,大人、幼子,全往德胜门而走。
拥军也好,凑热闹也罢,如此盛景,人生能有几回啊?
尤其是看到那数十里银甲之军,军容严整,神情坚毅,士气直冲云霄的场景,是人就会顿感豪情在心中拔地而起。
这就是我大明朝的倚仗!
这就是我大明朝百姓安居乐业的底气!
这就是我大明朝德被天下,福泽四海的豪情所在!
辰时一刻。
鼓声、火炮声暂歇。
军中号角声传扬四方。
朱厚照登上德胜门,俯瞰着这以亿两纹银计,打造的氪金军团,安全感倍增。
他与国朝国运绑定。
国运不朽,他亦不朽。
可鞑靼的存在,对他而言,就像是扎进肉里的刺。
一天不解决,一天就会疼,甚至,疼得厉害了,还有疼死的可能。
而今,终于能拔掉那根刺了。
太祖、太宗皇帝、仁宗皇帝、宣宗皇帝,曾把草原的异族打服。
而他,要把草原的异族彻底铲除!
“明军万岁!”
朱厚照龙躯前倾,双手扶着城墙垛口,震声道。
龙虎之音,顷刻间,在天地间响起。
“陛下万岁!”
三十万天巡军咆哮道。
一声高过一声,在天地间回荡。
“在日月山河的照耀下,尔将与鞑靼在草原决一死战,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,有自太祖皇帝起,十三次北击草原,数代将士归来的英雄魂,有自景泰皇帝起,誓死抵御瓦剌,泼洒的英雄血,此刻,他们就在天上看着我们呢!”
朱厚照振臂高呼,继续道:“日月山河永在,大明江山永在!”
“杀!”
“杀!”
“杀!”
热血沸腾。
三军将士尽皆红了眼睛。
就连在旁围观的百姓,都不禁涨红了脸,奋声响应。
漫天的杀声。
似是要跨过数千里之地,冲入草原之中,以洗刷往昔的血海深仇。
人群中。
那些长寿的老叟,不由得热泪盈眶。
京师保卫战,才过去五十六年,那年,少年的他们,幼年的他们,都曾为国朝存亡贡献一份力。
直至今日,亦忘不了瓦剌在京师城外耀武扬威,大行杀戮的残暴景象。
梦魇,始终笼罩在每个长寿者的心上。
现如今,垂垂老矣的他们,却是看到了新皇陛下欲要为国朝,欲要为他们祛除心尘的模样。
他们,没办法再像当年那般,站在城墙头,挥舞着刀剑,与异族人拼杀。
能做的,唯有为国朝将士摇旗呐喊,以壮军威。
但如若国朝需要,他们,仍然可以随时为国朝,为同胞,悍不畏死与异族人一战。
“陛下万岁!”
“大明万年!”
“陛下万岁!”
“大明万年!”
“……”
声嘶力竭的呼喊。
是天巡军最佳的壮行酒。
“出征!”
朱厚照重重拍打着城墙,铿锵有力道。
北征大元帅王守仁、北征先锋大将仇钺、北征首领官张懋,甲胃在身,未能全礼,于马背上施礼后,拨转马头,起兵。
鼓声大作!
火炮声大作!
三十万天巡军脚踏大地的声音,成为这世间最雄壮的乐曲,随着大元帅、大将军,毅然决然向北而去。
顺天府,到大同镇,不过八百里,而沿途无数百姓相送,直至百里不绝。
诸多士人登高望远,感慨此等盛景,军心、民心,一心,古来少有。
也有不少士人面露忧色,陛下初登基,方才半年,就如此勤兵黩武、盛食厉兵。
于国朝而言,未尝是件好事。
史记曰:国虽大,好战必亡!
然。
此战乃是吊民伐罪。
国人不容置喙。
只能望北征后,陛下能收敛好战之心,与民更始吧。
权当做是后话吧。
这世间。
纷纷扰扰。
这京城。
有人走,就有人来。
正阳门。
一辆马车缓缓驶来。
不惑之年的举人,国朝都察院的左都御史、内阁次辅大臣的三子刘杰,掀开马车帷裳,听着百姓口中的盛景,眼中流露出遗憾之色。
紧赶慢赶,这北征之景,依然未能得见,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。
不过。
以后大抵是常在京城了,等到天巡军得胜归来,见到那浴血之后的强军,想必更为震撼人心。
“小少爷,咱们先去次辅府落脚吗?”
马夫询问道。
自家老爷,是国朝内阁次辅大臣,有着先皇赏赐的府邸。
按理说,小少爷入京,要先去拜见老爷,只是,老爷去执行国策了,未在顺天府内,就可另作安排了。
“去都察院!”
刘杰想了想,摇头道。
今儿个是北征的日子,京城的衙门点卯都晚,现在赶过去,说不定能赶上上值点卯,正好见见国朝御史们的成色。
朝廷这潭死水,皆由御史而起,不能再任由发烂,发臭下去了。
至于次辅府,晚间放衙再回也不迟,再与侄儿相见。
马车辘轳滚动,车体年久失修,发出吱呀呀的响动,扰人耳朵不得清净。
皇城西,京畿道街。
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,并列为三法司,而官廨,也相挨着。
都察院左边是大理寺,右边,是刑部。
只不过,刑部的六扇门,衙门口朝南开,都察院、大理寺的衙门口,朝北开。
刑部衙门口,前面那条街道,称之为刑部街。
都察院、大理寺前面那条街道,称之为京畿道街。
顾名思义,在都察院、大理寺的正对门,是京畿道监察御史衙署。
都察院,下辖全国朝监察御史,监察天下。
而京畿道监察御史衙署,仅监察南北两京及附近州县,此衙御史,人称京御史。
京畿道监察御史衙署,属于都察院的一部分。
不过。
自诩高贵的京御史,是瞧不上十三道监察御史的。
本是同个衙门,却因人心,硬生生拆分成两个衙署。
甚至。
连两个衙署前面的街道,都惯上了京畿道街之名。
足见京御史的霸道。
也符合御史们,品小言高,以下犯上的传统。
此地,是太宗皇帝所设,也不知道这是否为太宗皇帝的玩笑。
自永乐十九年迁都顺天,转眼间,八十余年过去,都说不清道不明了。
唯独没变的,就是御史们行走时,眼高于顶的臭毛病。
就连都察院和京畿道监察御史衙署门前的阍者,也是如此。
破旧马车缓缓驶来,两个衙署的八个阍者,坐在春凳上,谁的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哪怕听到马车停下,马车上的人儿下来,还是全然不在意。
刘杰走下。
看到这一幕,不禁摇摇头。
世人皆说,翰林清贵,却浑然不知,这御史言官更加清贵。
连门前的“狗”,都受感染了。
徒呼奈何啊。
刘杰拾级而上,到都察院门槛前,被拦住了。
“哪来的狂生?”
邻近的阍者,呵斥道:“半点规矩都不懂,就敢往里闯,看清楚,这是都察院衙署。”
“我要进的就是都察院衙署。”
刘杰停下,不动声色道。
且听犬吠,且看犬狂。
“呦,是京外来的吧?”
那阍者看着刘杰身上泛白的衣衫,一副落寞士人的样子,调笑道。
其余阍者斜着眼看过来,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似是看到了只大肥羊。
“是的,从未来过京城。”
“来告官?”
“算是吧。”
“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,你这狂生,连话都说不清,还要官爷我教你?”
那阍者又骂了两句,促狭道:“也是官爷我心善,知你是外来的,愿教你点京里的规矩,不然,就像刚才你冒冒然闯入衙署内,惹怒了哪个御史老爷,告人的事不成不说,还少不了一顿板子。
坊间流传着一句话,衙门口朝南开,有理无钱莫进来。
这都察院衙署,门口虽是朝北开,但道理也是那个道理。
官爷我问你,有银子吗?”
都察院。
是国朝太祖皇帝所创设。
与前代御史台之制不太相同。
设左右都御史,左右副都御史,左右佥都御史,以及一十三省道监察御史共一百一十人。
还设有经历司、司务厅、照磨所、司狱司等衙口。
左都御史任诸台之长,与六部平行,合成为七卿。
都察院提督各道,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。
有目见大臣奸邪,小人勾党,与作威作福地方官,有不公,不平之音,皆可到此鸣冤告官。
全因本朝太祖皇帝是苦出身,允准民告官。
搁在以前的朝代,哪个不要先滚钉板,挨板子。
然而。
阎王好见,小鬼难缠。
刘杰没想到,自己作为都察院的“阎王”,竟然小鬼给挡在衙门口外面,索要入门银。
古往今来,只听过那烟花柳巷中,进那青楼勾栏,见那轻薄妓子,会被索要入门银。
这都察院,当真是把御史言官之名给作践了!
“看来,这不是都察院,而是那青楼勾栏,在这里面的,不是御史言官,而是风尘之女!”
刘杰哑然失笑道。
这世道。
真特孃的黑!
此话一出。
阍者们不由得变了脸色。
都察院院内,正巧有两位监察御史要出衙,听到这话,顿时站住了。
“直娘贼,好大的胆子,敢骂御史言官是那下贱女子!”
那阍者注意到有监察御史要出衙,连忙喝骂道。
而这声喝骂,却让观望的监察御史脸一黑。
这狂生说那么多,竟让这“看门犬”给坐实了。
“真乃小人也!”
刘杰摇摇头,瞥了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两御史,没了再逗乐的意思,从腰间锦囊中,取出了官印。
阍者们膝盖一软,扑通跪倒。
对门的京畿道监察御史衙署阍者听到动静,忍不住投来了目光。
只可惜。
人背对着,看不清那手里的官印。
“见过总宪大人!”
两位监察御史近前来,看清官印,揖手道。
都察院左右都御史,分掌院事,称总宪。
国朝官场,以左为尊。
看来。
这就是陛下钦点的都察院左都御史,内阁次辅大臣刘健三子的刘杰了。
不一会儿。
都察院右都御史史琳率众都御史前来迎接。
京畿道监察御史衙署的京御史们,也闻声而来。
“见过总宪大人!”
“见过诸位同僚。”
刘杰揖手还礼,随后,抬脚踏过了都察院门槛。
身后上百位御史言官影从,场面,何止壮观。
之前拦路的四个阍者,不知什么时候晕了过去,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。
但都不重要了,最先见礼的那两位监察御史,命人将阍者抬走,以后,绝不能再在刘总宪面前出现。
正堂。
刘总宪与史总宪分左右落座。
余者副都御史、佥都御史亦分左右落座。
诸监察御史,于堂前而立。
“史大人,今日朝中,可有奸邪大臣?可有小人勾党?可有作威乱政之人?”
刘杰开门见山道。
官场那套,与他无干。
“国朝河清海晏,朝廷乾坤净空,自是没有。”
史琳右眼皮一跳,老练道。
刘次辅的三公子,与众不同啊。
“户部尚书刘成学,谄媚陛下全国朝选妃,是不是奸邪?”
“勋戚定国公、成国公、保国公,及一干爵爷,不服国策,是不是勾党?”
“都察院衙署门前,阍者拦路索银,监察御史视而不顾,是不是作威乱政?”
三声质问。
史总宪哑口无言,嘴角微微抽搐。
这刘杰,第一问,直指侄儿刘成学,难道是想大义灭亲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