诚实经营?
勤勉致富?
闻言。
牟指挥使、黄督主、孙督主,忍不住身体后仰,肃然起敬。
不要脸了!
真的太不要脸了!
简直是一点脸都不要了。
“阁老不要紧张,国朝律法中,没有说土地多者有罪。”
朱厚照眼底满是寒意,冷声道。
数以几十万亩的良田。
价值数百万两纹银。
就以阁老们那几千两纹银的年俸,恐怕要上千年。
而这,还是不吃不喝。
是把人当傻子吗?
“不过,朕想请教下,阁老家中有何经营,能赚取数以百万,乃至于千万的家资?”
李首辅、刘次辅和谢阁老,正准备起身,就听到陛下的请教,膝盖一软,又跪了下去。
作为官宦世家。
族中的人,要么功名入朝,要么纨绔子弟,哪有什么正经营生,不就是靠着门生故吏的那些“孝敬”?
三节、两寿、冰敬、碳敬等等。
或许称不上贪墨,但在贪墨边缘徘徊。
况且。
数目如此庞大。
在陛下眼中,和贪墨无异了。
这倒不是冤枉。
事实。
大体如此。
刹那间。
陛下惩治焦芳、毕亨等朝廷官员的景象,就像是走马灯似的,在三阁老脑海中闪过。
继续狡辩,就是在侮辱陛下不智,就是在赴前人的后尘。
“臣有罪!”
李首辅叩首道。
摘下了官帽,又解下了官印,放在了身前方。
刘次辅和谢阁老,同样如此,摘下头顶的乌纱帽,又解下腰间的官印,主动请罪。
额头贴着冰冷的“金砖”,但都不如心凉。
牟指挥使、黄督主和孙督主的眼中,不约而同地显现精光。
这时候。
如果陛下动了念头,内阁三阁老就要全部罢官去职。
借此废掉内阁,收回相权,也是能够做到的。
想当初。
太祖皇帝为收回相权,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努力,杀了多少官吏。
而陛下竟然能兵不血刃就能做成如此壮举。
“平身。”
朱厚照吓唬阁老们的目的达到,摆了摆手,让人起身。
毕竟。
年岁都不小了,再吓出个好歹,不值当。
国朝政务繁忙,还指着阁老们干活呢。
李首辅、谢阁老,身子骨硬朗,闻听陛下没什么杀意的龙音,勉强站了起来。
而刘次辅,终究是七十二了,身子骨薄了点,再加上这些日子遇到太多事,一时间,想站都没站起来。
幸好毕云早有准备,候在阁老们之侧,见此情景,忙不迭上前搀扶了一把。
“给阁老们搬把凳子来。”
朱厚照看着三位阁老冷汗直流,身体打着摆子的模样,摇摇头道。
要是内阁再纳新人,年岁,就不能像这样了,太不经吓了。
三阁老颤颤巍巍落座。
却不敢坐实了,身体前倾,随时准备起身。
人老精,马老滑。
很清楚田地的事,不是到此就划上句号。
“再看看这个。”
朱厚照让毕云,再把勋戚田地账本和皇族田地账本拿给阁老们。
李首辅看到书封名,手上没力,差点没接住。
看似轻如鸿毛,实则重若千钧啊。
勋戚账本翻开。
以英国公张懋为首,高达一万顷的耕地,差点闪瞎阁老们的眼睛。
但是。
转念一想,也差不了这么多。
英国公张懋祖父,是河间王张玉,是被太宗皇帝称为“靖难功臣第一”的存在。
太宗皇帝感念河间王死于靖难阵中,在永乐年间,基本就对英国公府颇为照顾,赏赐颇多。
之后,仁宗皇帝、宣宗皇帝、英宗皇帝、景泰皇帝,对英国公府也是赏赐连连。
尤其是英宗皇帝,在夺门之变后,心怀惭愧,对英国公的赏赐,更是冠绝勋戚。
英国公府,又经了成化帝、弘治帝两朝,及至陛下一朝,受了七朝圣眷,能有这么多赐地,倒是在情理之中。
往下看,就好了些。
魏国公徐俌,是国朝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五世孙。
魏国公府。
从太宗皇帝起,就受到历代先皇的猜忌,堂堂国公,只能在应天府内活动。
世居应天府,而不得出。
与之对应的。
是历代先皇的赏赐安抚,逢年过节、兴起之至,都少不了魏国公府的好处。
转眼间,已是第六代魏国公,积累,同样丰厚。
五千顷耕地,在一众勋戚中,仅次于英国公府。
接着。
是定国公徐光祚。
与魏国公府同祖徐达。
只不过。
第一代定国公徐增寿,是徐达大将军第三子,无缘继承魏国公爵位。
但在靖难之中,私下给太宗皇帝提供消息和帮助,被建文帝含怒而杀。
太宗皇帝登基后,感念徐增寿这个小舅子的贡献,进爵定国公。
魏国公、定国公,同祖不同宗,关系也不差。
凡是皇帝赏赐,有魏国公一份大的,也会有定国公一份小的。
久而久之,定国公府虽比魏国公府差点,可更加自由一些。
在两位徐姓国公之后,是成国公朱辅。
其祖是跟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,靖难清君,攻入应天府的功臣朱能。
靖难第二功臣的存在。
三千五百顷耕地,在勋戚之中,排行第五。
继续往下看。
是黔国公沐昆、保国公朱晖,两位国公,皆占耕地两千顷。
公之后,是侯,侯之后,是伯,伯之后,是子,子之后,是男。
林林总总,数百位国朝勋戚,共占国朝耕地七千五百万亩。
皇族田地账本,三阁老简单翻看了下,便又合上了。
立在前头的兴王、益王、衡王等诸位亲王,占耕地之数,虽然没有像英国公、魏国公那么多,可也是不少。
最关键的是,皇族人数,是勋戚的十倍,总得算下来,皇族田地,比之勋戚还多。
国朝八成半的耕地,少交税,甚至不交税。
阁老们光是想想,就觉得胆寒。
要知道。
国朝之税是固定的,皇族、勋戚、官员少交一分税,百姓就要多交一份税。
因此。
一年到头不停,一个五口之家,春耕秋收,连半两银子的结余都不到,连来年的种子钱,都要去借利子钱。
苦不堪言。
阁老们是不知道吗?
当然知道。
选择性忽略罢了。
如今,账本在前,容不得阁老们再无视。
“乡绅忙于兼并土地,小吏忙于欺压良民,官员忙于收受贿赂,彼此勾连,沆瀣一气,都是朕的好臣民啊!”
朱厚照怒声道。
越是大灾之年,乡绅、小吏、官员,越不想着救济乡民,反而大肆贱价购地。
这样一来。
乡绅巧取豪夺百姓田地,然后勾结小吏,篡改鱼鳞图册,隐藏土地逃税,官员坐等金银上门,官官相护。
到头来,百姓只以为是朝廷在增税,是朝廷腐败不堪,皇帝昏庸无道。
就是揭竿而起,推翻国朝江山,也不耽误乡绅、小吏和官员改章易玄。
“陛下,贫富无定势,田宅无定主,两厢情愿的买卖,纵使是朝廷,也无法将之定义为罪过。”
李首辅无奈起身,试图为所有人脱罪,被朱厚照打断道:“国朝有多少士绅,名下有多少土地,哪些是合法买卖,哪些又是巧取豪夺,朕相信,阁老比朕更清楚!”
李首辅讪讪一笑。
刘次辅、谢阁老叹了口气。
陛下与先皇不同,根本不听卖惨求情的言语。
“敢问陛下,想要如何?”
“税赋不均,就要重新分配,田地不均,自然要把土地重新清丈!”
朱厚照无喜无悲道。
述说出国策前半段,清丈田亩。
阁老们尽皆沉默。
逃税之法。
不外乎丈地缩绳、诡计、飞洒、宽线、隐田、匿户。
是经不起土地重新清丈的。
“官员,是士林代表,是国朝皮肉,勋戚,是武士代表,是国朝骨梁,皇族,是宗室皇亲,是国朝鲜血,清丈田亩,是与天下人为敌,兹事体大,应徐徐图之,臣望陛下…三思!”
李首辅提了口气,谏言道。
士林、武士、皇族。
是国朝稳定的关键。
与之为敌。
不亚于对半个国朝的力量宣战。
先皇的中兴之治,还没几年,国朝经不起动荡了。
“三思?”
朱厚照抬起头,冰冷注视着阁老们,齿寒道:“阁老知不知道,每耽搁一年,国朝会有多少百姓,因这多交的税钱,而家破人亡?
阁老是读书人,朕想请教,为什么土地越多的人,交的税钱越少?
即便百姓苦不堪言,乡绅、小吏、官员、勋戚和皇族,为什么还在想着法的,从百姓身上榨取最后一枚铜钱?”
字字珠玑。
像是一把把利刃,扎在三位阁老的心口上。
问的三阁老哑口无言。
“陛下,如若官员不服,当如何?”
刘次辅起身,躬身请教道。
李首辅、谢阁老看着老友,不知怎的,忽然有些陌生。
“杀之!”
朱厚照不带丝毫感情道。
国运在身。
只要万民之心尚在,大不了一切推倒重来。
“陛下,如若勋戚反抗,当如何?”
“杀之!”
“陛下,如若皇族哭求,当如何?”
“杀之!”
君臣奏对。
连续三个“杀之”,在乾清宫内回荡。
龙虎之音,杀意盈天,传扬而出。
包括毕云在内,太监、宫女,跪伏于地,眼观鼻,鼻观心,丝毫不想听下去。
“陛下,若是因此山河动荡,江山社稷倾覆,又当如何?”
刘次辅顶住帝王威势,振声道。
如果清丈田亩失败,靖难之役恐怕会再现。
“在那之前,朕会效仿刘裕诛刁家,国朝之田,量民称力取之!”
朱厚照平静道。
这下。
殿内六人,李首辅、刘次辅、谢阁老、牟指挥使、黄督主、孙督主,尽皆色变。
东晋末年。
京口刁家刁聘谋反。
被刘裕诛杀,刁家被灭门。
而这刁家,是京口最大富户,就连族中的家奴都很蛮横,霸占着有利润可赚的一切,是名符其实的京口霸主。
刚掌东晋大权,未来的南朝宋的开国皇帝刘裕,就盯上了刁氏一门。
刘裕计策之下,刁家家主刁聘野心被调动,前脚发动谋反,后脚就被灭门。
在灭门后,刘裕为掩饰这种除政敌的手段,下令州郡百姓,凡刁家之财,尽可取之。
能拿多少,拿多少。
州郡百姓拿了一天,都没有拿尽刁家钱粮。
经此一事。
为刘裕积累了无数声望,为之后的代晋自立,获得了民心上的夯实。
人心。
是仇富的。
看着那些作威作福,为富不仁的奢侈豪强,内心无不充满愤恨。
对打土豪,分田地的事,不止是热衷,而是狂热。
陛下的意思。
无外乎是官员、勋戚、皇族不服从清丈田亩国策,就下诏给予百姓自取三者钱粮之权。
国朝不缺义士,更不缺枭雄。
一旦皇帝给予了大义,名正言顺之下,没有能不能干的事,只有想不想干的事。
官员、勋戚、皇族,这才多少人,挡在数以千万计的百姓面前,能全部被活撕了。
国朝,最后会是什么局面不说,陛下的圣名,能直追三皇五帝,为后世万代子孙所歌颂,而官员、勋戚和皇族,估计连祖坟都能人刨了。
这是绝户计!
陛下是想通过内阁,告知所有官员、勋戚和皇族,不遵圣意,那就死无葬身之地!
“臣愿随陛下往之!”
刘次辅躬身拜道。
陛下愿意以江山为注,换天下百姓仓禀富足,身为臣子的,敢不效死。
虽千万人,吾亦往矣!
“希贤…”
李首辅整个人都不好了,失声道。
陛下发疯,老友不但不阻止,反倒是跟着疯。
谢阁老嘴角疯狂抽搐,心中浮现一股惭愧和崇敬之意。
作为一个合格的文官,惜身,爱惜羽毛,是必要的。
很难理解老友所作所为,也做不出老友的行为,但不妨碍崇拜。
“知理而行者,如白昼观路分明而行,自无差错。
不知理而行者,如昏夜无所见而冥行,虽或偶有与路适合者,终未免有差也。”
刘次辅朗声道。
这是他的师父,英宗皇帝朝的内阁阁老薛瑄,对他的教导之言。
为官数十载,他看惯了朝廷斗争之下,给国朝带来的满目疮痍。
所以,他曾在师父坟前立誓,定要穷尽此生之力,令这天下再无法度之昏,贪渎之耻。
而今,遇到这么一位明君,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,怎么不一往无前跟着走下去?
纵然粉身碎骨,亦是在所不惜。
“赐天子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