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且

第二章

8

眼见片刻之间几人高的雕像在我眼前碎成一地。

若放在以前,我同沈确的心血被人如此破坏。

我想我会落泪,会撕心裂肺地质问。

可如今我只是淡淡地拿起被丢在一旁的铁凿,一下一下砸在开得正茂盛的姜树上。

「姐姐,你这是在做什么?」

乱飞的枝丫许是打到了沈梓瑶。

吓得她又躲进了沈确怀里。

「我帮妹妹,斩草除根。」

「要断,就要断个一干二净。」

眼见着雪白的姜花都碎落到尘埃中。

心里某处郁结的气仿佛舒畅许多。

「皇上,云娘再最后向您讨要个物件。」

我不待沈确回答,便兀自用手挖起雕塑碎石下的泥土。

泠月扑到我身前制止我用蛮力挖土的动作。

「姑娘,泠月帮你。」

「你不能这样作贱自己。」

我只对她苦笑着说没事。

手上却清楚地感觉到指甲断裂的疼痛。

我低头看向染红的泥土,眼泪终是一滴滴地砸了下去。

我何必呢。

何必如此作践自己。

何必守着一段无人在意的记忆兀自困在其中。

我挖出一个琉璃瓷瓶,视若珍宝般抱在怀中。

朝着沈确的方向行礼跪拜。

「云娘,叩谢皇上恩典。」

9

回去的时候,我磨破了脚。

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一颗石子,把我的脚心磨出一个好大的水泡。

我总觉得,这颗石头顺着我的脚,钻进了我的心窝子,使劲锉磨,把我的心搅成血淋淋的一片。

泠月不敢扶我血淋淋的双手,只虚虚掺着的我臂弯。

我终是泄了气般无声地落下眼泪。

泠月没见过我这副模样,一时间乱了手脚。

「姑娘,是不是很疼。」

我胡乱地点着头。

真疼啊,疼得人想大哭一场。

沈确忘了我的时候,我也是疼的。

但是疼里带着赌气,带着我引以为傲的自尊。

我想等着看他病好了,环着我的腰,哭着说他错了的狼狈样子。

五年,足够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,水乳相融,合二为一。

我还没有准备好,把沈确从我的血肉里剔出去。

可是,他已经替我作了决定。

谁也没有告诉我,原来真正决定放下一个人的时候,会这样肝肠寸断。

10

夜里,沈确破天荒地来找我。

彼时我正卯足了力将瓷瓶摔碎。

看着里面的物件横飞,心里莫名的解脱。

我点了火,将它们一件件撇到火盆中。

那些其实也不是什么宝贵的玩意。

要么是沈确央我为他画的小像,要么是我偶尔不在他身边时他给我寄来的书信。

我没上过几年私塾,画的像自然也丑陋无比。

可沈确却看了半天,笑着说我画的有他的八分神韵,径自收了起来,清风化雨般地抹去了我的窘迫。

还有些缠在一起的,是沈确在集市上吵闹着要我送他,却没见他带过几次的纶巾。

要说唯一珍贵些的,便是他从一个阿婆手中买给我的玉佩。

这玉佩里爬满了棉絮裂纹。

可对那时的我们来说,却是省下几顿饭钱,才能勉强凑齐钱的贵物。

这些对如今的他来说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烂。

对我却是顶顶宝贵,想要铭记一生的回忆。

在且初园建好的当晚,我便磨着沈确帮我将这瓷罐埋起来,等我们年迈了再挖出来。

他那时虽笑着嘲笑我,但也半点没停手里的动作。

「怎么如今我的阿且也成了斤斤计较的妇人。」

他却在看到那块玉佩时沉默下来。

「阿且,我沈确往后必定送你更璀璨珍贵的首饰。」

所以我同沈确本不是一路人。

入宫至今,他也送过我许多人人艳羡的珠宝首饰。

但那些都不如我的瓷罐珍贵。

11

火烧得正旺时,沈确一脚将火盆踢翻。

他回头,凶狠地瞪着我一字一句道。

「你在烧些什么?」

我笑着将头转了过去,努力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。

「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。」

沈确蓦地徒手从刚刚熄灭的火盆中,翻出了半截我画给他的小像。

他猩红着眼睛将我按到墙上。

将小像举到我眼前。

「这是什么?」

「为什么要烧掉?」

其实那半截小像脸的位置早早被烧烬,只剩下半身衣摆的部分供人辨认。

看着沈确眼中难耐的痛楚,我一时竟有些恍惚。

沈确他真的失忆了吗?

与其说我从没怀疑过沈确失忆的真伪,倒不如说我不相信没失忆的沈确会如此狠心对我。

「这本是我此生最重要的物件,但今天我不要它了。」

他委屈的表情,让我生气。

「皇上何至于此,云娘不过烧些无用的废物,怎得惹得您如此大发雷霆。」

我太累了。

从小在赤手空拳的打斗中长大,我本就不善同人接触交谈,罔论揣测帝王家的心思。

我一直都知道沈确是有手段的。

不然不可能从无人问津的三皇子,一鼎坐上如今的帝王宝座。

我只定定地同他对视,想寻些蛛丝马迹,去说服我自己,沈确没有骗我。

我看到沈确愣了愣,嘴角弯起了一抹苦涩的弧度。

沈梓瑶来时,我同沈确正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。

她急忙将我二人分开。

不只是我看错了还是怎地。

在沈梓瑶出现的一瞬,沈确眼底所有缱绢的情意,霎时如石沉大海般了无痕迹。

「我们走吧皇上。」

「姐姐这里,莫名阴森森的……」

泠月最听不得沈梓瑶说这般污蔑我的话语。

不知从哪里窜出,挡在了沈梓瑶前面。

「你说我家姑娘什么?」

「你有本事再说一遍?」

泠月一步步逼到沈梓瑶眼前。

她后退着撞上了地中间栽倒的火盆,一下子摔倒在地。

「皇上,您日前送我的景蓝镯子碎了。」

沈梓瑶吵闹着让沈确责罚泠月。

我一言不发地将泠月揽到身后,示意她不要再开口说话。

直直地跪在沈确面前。

「云娘,求皇上责罚。」

沈确板着脸,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,神情那样冷漠。

如果他是我的沈确,此时定然不会是这样的冷漠。

我曾同他讲过,刚入绘魂阁时,我一连几个月都睡不上一宿好觉。

原本的弟子见我是由师傅亲自带回来,入阁后又处处得师傅赏识,他们便暗戳戳地针对我。

今日污蔑我偷了柴房的馒头,明日又说我在练武时对同伴痛下杀手。

后来闹到了师傅面前,他严厉地叫我对一众同门下跪道歉,重新悔过。

但我只立在那里一言不发,他打折了戒尺都没有让我的膝盖矮下半分。

最后还是我同房的女生看不过我凭白遭人诬陷,同师傅讲清了实情。

师傅只叹了口气对我说:

「姜且,宁折不弯。」

「你倒真配得上我予你的名字。」

「只是你这样的执拗性格,日后怕是要吃大亏。」

你看啊沈确。

我一生没有软下来的膝盖,只今日便对你跪了两次。

12

沈确罚我禁足了三个月。

这对于后宫争宠的嫔妃来讲,可能是灭顶之灾。

可我却乐得清闲。

沈确好像怕我三月后怀了他的好事般,我一禁足,他便躲着我急急忙忙十里红妆地娶了沈梓瑶。

泠月那几天一直警惕的地看管着我一举一动,生怕我哪天夜里突然想不开做了傻事。

见她鬼鬼祟祟的模样,倒叫我笑了起来。

「姑娘,你得多笑笑。」

「你笑起来多好看啊,为什么老是苦着一张脸呢?」

那天夜里,我久违地梦到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。

彼时他叼着一根狗尾草斜斜地倚在门框挡住我的去路。

「姜且,你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做甚。」

「笑起来不是好看多了。」

谢珩是在我后面进入绘魂阁的。

他天资武功都处处压我一头,让过去一直位居第一的我,一直同他单方面剑拔弩张的对峙着。

为什么说单方面。

因为师傅总是给他派任务,我也总是日日在背后阻挠。

可他每次都完美地完成,回来时还总是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。

今日给我带城南的馅饼,明日给我买酒楼的梅子酒。

谢珩总是拿着一堆东西看着我,笑得让人生厌,好像在嘲笑我背后阻挠的手脚对他无甚作用。

不知是自尊心作祟,还是自己小心思被人戳破的窘迫,我总是被他气得羞红了眼眶。

每每这时他便将怀里捧得东西一股脑地塞到我手中,在我大快朵颐时又恼人地将东西抽走。

仗着身高优势高高地举在头顶,要我叫他声哥哥才会还我。

最后东西落入我手,谢珩也被我追在身后,一阵拳打脚踢。

被谢珩唤出来讨公道的师傅只立在一旁笑着看我俩的闹剧。

「阿珩,你这个臭脾气,也就只有阿且能治你。」

沈确登基后的一天夜里,是我最后一次见谢珩。

他依旧是那一袭红衣,黑暗中的一双眸子亮的可怕。

「姜且,小爷我就问你一次,你跟不跟我走。」

「只要你一句话,这偌大的皇宫,我怎么都能带你逃出去。」

……

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又看见谢珩那天夜里失望的脸。

他牵住我的手,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我指间。

许是最近泠月将我养得娇惯了许多。

一时间我眼底有些濡湿。

「谢珩,我后悔了。」

「你带我走吧。」

13

那人身形忽然愣在原地。

他甩开我的手,将我从床上拽了起来。

是沈确。

他抓着我的肩膀,发狠地看着我。

「姜且,你好好看清楚,朕是谁。」

我感受到沈确的手在颤抖。

那一天,他差点掐死我。

他将我按在塌上咬牙问我。

「姜且,你怎么敢心里装着别人,还敢来招惹朕。」

我淡淡地望着头顶的帷帐,就是不肯开口说一句话。

快要窒息的时候,沈确脱力松开了手。

「你为何不同朕求饶。」

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。

我们两人都没有动作,都沉迷地享受这仅有的温存。

半晌,一阵暖流顺着我锁骨划过。

沈确按住我的后颈,低头吻下来。

直到尝到血腥味,他才咬牙切齿道:

「姜且,你赢了。」

「是朕不如你。」

我侧过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。

沈确的臂膀比我初见他时挺拔宽广了许多。

那时我为他出生入死,为他杀出一条生的血路。

他日日陪在我身边,是我人生中除了师傅最信任的人。

如今他变成了皇上,变成了福泽天下的储君,变成了沈梓瑶的丈夫。

他得到了一切。

但这些独独与我无关。

沈确不再需要我了。

如今又何必彼此痴缠。

扰得我们两人都痛不欲生。

14

我本以为沈梓瑶如愿以偿得成为皇后,便不会再讨嫌地出现在我眼前。

却不成想她还是忍不住地来找我麻烦。

一日,她笑眯眯地走到我院子里。

「姜且,给我跪下。」

我不理会她此时如同斗胜的母鸡般耀武扬威。

泠月也依我嘱托,只静静站在角落发狠地瞪着她。

「没准你把我哄开心了,你师傅能少受点罪。」

沈梓瑶只笑着看向我。

我却只在她眼底看到一层冰冷的恨意。

「沈梓瑶,你把我师傅怎么了?」

「可不是我,这具体原由,就要问皇上了。」

我发了狠地掐着她的脖子,用力将她扯到地上。

她拼命拍着我的手,眼睛不受控制向上翻着,鼻涕眼泪流了一脸。

我才堪堪松下了手里的力道。

抽出腰间的匕首在她脸上比划着。

「沈梓瑶,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。」

「可你却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。」

「你说我要是划花了这张脸,沈确还能继续宝贝着你吗?」

看着沈梓瑶花容月貌的脸蛋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,总算是能理解她欺辱人时的恶趣味。

我耽搁不得时间,骗泠月在宫中等我回来 。

我心知这一去艰险,恐怕再无法同她相见。

这样好的一个人儿,我总得为她谋一个安身之所,不要受我连累了去。

「姜且,你可要想好了,出了这个大门。」

「你便不再是云娘了。」

我知道沈梓瑶是在激我。

可我就算明知道这是她引我入局的把戏,我也不敢拿师傅的安危打赌。

……

赶到绘魂阁时,整个院子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般人去楼空,只剩满地的瓦片狼藉。

在我将将转身离开之际,一大队人马立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。

沈梓瑶噙着一摸得逞的微笑,挽着太后的臂弯站在队伍末尾。

沈确在最前方,张满了弓正对着我。

「姜且,你为何出现在此。」

「可是要同那伙意图谋反的乱贼有何勾当?」

我看不清沈确的脸,只看到他握着弓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。

「沈确,我师傅呢?」

我没等到沈确回答。

只听见太后沉声威胁道。

「皇帝……」

我看着沈确默不作答的模样气得发笑。

绘魂阁如今成了如此狼藉模样,定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,才让师傅不得不抛下自己经营半辈子的心血离开。

「皇上,这是我生长的地方。」

「也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。」

「我还记得那时你隔着人群,遥遥指向了我,将我带了出去。」

我缓步走向沈确。

他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弓。

没了阻碍,我清晰地看见他动情的眸子。

「如果可以的话,我希望我们的时间永远停留在那时……」

沈确轻唤着我的名字,想要将我扯到他身侧。

「阿且,听话……」

我趁着他出神的功夫,掏出腰间的匕首便将沈确挟住。

手里的短刃卡在沈确脖颈处,转身冲着太后厉声道。

「给我备马,放我走!」

沈确始终没有挣扎。

他由起初的惊吓气愤,渐渐变成无尽的悲伤。

最后脱力靠在我身上喃喃道。

「阿且,你何必呢……」

「明明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便能保你安稳。」

「你就这么想逃离我的身边吗?」

「沈确,在你的身边每分每秒,对我都无异于堕入阿鼻地狱。」

「你放我走吧。」

15

我在巷中骑马奔跑。

一声厉喝,没有马鞭,只有用手拍马。

用了多大的力我不清楚,只觉得手掌都拍得麻木了。

麻木了好。

我只想下一刻,下一刻就能到达北山。

谢珩一定在那,他一定知道师傅的下落。

谢珩此时就如我心底唯一的光亮,我只有朝着他不住地奔跑,才能找到自救之法。

然而,路程只跑到了一半。

身后远远便同样响起了狂奔的马蹄声。

我抽空往回望了一眼,旋即正了正身更加用力地拍马飞奔。

沈确追了上来。

余光瞥向身后的沈确,正抿唇抬手对准了我的后背。

手里赫然拿着一柄弓和一支白羽箭。

他口齿冰冷至极,溢出了几个字:

「姜且,是你自找的。」

随之手指一松,利箭离弦,直奔我而来。

我只听见破空之声传来,心中一惊,还来不及回头。

冷不防半边肩膀像是痛没了一般,垂眼之际只见一支箭深深地穿透了我的肩膀。

霎时浑身力道骤失,连马也骑不稳。

我挣扎了几下。

最终还是不可控制地从马上摔落,滚到了路边,昏迷不醒。

16

我运气差的可怜,还未跑出京城,便被人家抓了回去。

在昏暗的屋子里,我也没了时间的概念,整日混混沌沌地昏睡。

半截的箭矢还折在我肩膀处。

如今发炎化脓,一动便火辣辣的疼。

沈确随几名狱卒来过一次。

我那时正如腐败的尸体般被悬吊在一处,头狠狠地坠着。

一名狱卒衔起鞭子便抽在我身上。

第一鞭,第二鞭,第三鞭。

一道血红色的深深长长的鞭痕从我的脖子蔓延到腰腹,顿时就是皮开肉绽。

我才堪堪抬起头,看清了沈确正立在屋子离我最远的一角。

也不知道是害怕见到我如今这副惨兮兮的模样,还是生怕我身上的血污溅到他身上。

「姜且,你可认罪?」

见我不回沈确的话。

狱卒又一瓢水泼在我身上。

那水里似乎泡了盐,浇在我浑身的伤口上钻心的疼。

「我认罪。」

我好像看到沈确终于松了口气,摆了摆手将狱卒遣了出去。

「但我不悔。」

「沈确,我确实不悔。」

沈确走近了我,沉默着和我对望。

「阿且,我们之间,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模样。」

「我本以为你能理解我。」

我被他自恃无辜的样子激得浑身颤抖。

「沈确,你太过自以为是。」

「你要我理解你什么?」

「理解你为了稳固的地位,就要将我们这些知道你所有腌臜事儿的人除之后快吗?」

沈确显然没有想到我自始至终都清楚地看着他作秀。

「太后如今将你视为眼中钉。」

「我不这样做,便保不住你。」

他颓废地靠在我旁边的墙上,不敢再看我的眼睛。

绘魂阁从建成开始,便是为皇室服务的。

我们是代代帝王手中杀人的刃,也是他们避死的盾。

到最后功成名就的是他们,我们成了他们皇位下无数白骨之一。

「所以你所谓的为了我,便是将我蒙在鼓里,等到我失了一切……」

我嗓子发哑,几乎说不出话。

「你再自诩我为我悲惨人生中的唯一倚靠,叫我一辈子离不开你是吗?」

「沈确,我以为你足够了解我。」

「就像我了解你所有的把戏一样。」

沈确突然暴起逼到我眼前。

「姜且,你什么都不懂。」

「我确实是伤害了你,但这如今的一切,我都不悔。」

可怜沈确见我如今这副惨兮兮的模样,还不肯说些好听的话来哄我。

「你体会过被人踩在脚下同野狗讨食的滋味吗?」

「你知道我如今虽贵为天帝,我仍要处处受制于太后,看她眼色处事的滋味吗?」

「你懂我只得任她支配,不敢爱我所爱的滋味吗?」

他猩红着一双眼睛冲我发狠地说道。

如今看他唾沫横飞的模样属实丑陋无比。

「沈确,你就是个孬种。」

17

沈确再没来过。

那之后我仿佛一个濒死的鱼般,被丢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自生自灭。

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,甚至有几次再醒来时望着周围都要愣怔好一会,才知道如今自己身在何处。

昏昏暗暗之间,我看到窗口翻进来一个人影。

一袭鲜艳的红衣,是谢珩。

他的视线从我狼狈的脸滑下,落在我肩膀的箭伤,最后停在我身上数道血肉模糊的鞭痕。

「小霸王,你不是很能吗?」

「我不过离你了几月,你就将自己搞成这幅惨样子。」

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被放大了数倍。

这回我再没力气同他对呛。

谢珩慢慢地伸手勾住了我的小指,轻轻摩挲着。

我被他的动作激得周身一颤。

而后,不住的暖流好似从我们交叠的指间传来。

一时间我的眼框涨的发酸。

「姜且,你就是仗着我心疼你。」

「你明明都和别的男人走了。」

不知道为什么,在如此昏暗的中,我仍能看清谢珩的眼睛。

他眼底分明是浓浓的悲伤。

「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,我不敢相信现在会是什么局面。」

「沈确他这次是下狠狠心要将我们除之后快。」

谢珩看着我顿了顿,终是将嘴里的话说了出口。

「这么多年我从没朝你求过什么。」

「这次……你能不能跟我走?」

谢珩不敢看我的眼睛,候了我半晌才听到我沉闷的应声。

他才惊喜地朝我看去,才发现我脸上的血污早早和眼泪混在了一起。

临走前谢珩塞入我手中一颗药丸。

「师傅说他老人家如今好得很,不用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操心。」

「等你回去,他肯定是要好好收拾你一顿。」

「我三天之后来接你。」

「别再把自己弄伤了……胆大包天的死丫头。」

18

再次有意识时只听到泠月在一旁的哭喊吵闹声。

谢珩给我的是师傅秘制的闭气丸,三日之内,服用者只保有自身意识,毫无生命体征。

人一旦失去了视觉,听觉便变得格外灵敏。

我听到沈确故作镇定的嗓音中带了丝丝缕缕的哽咽。

「儿子既已缴了绘魂阁,也同姜且恩断义绝,您何必如此赶尽杀绝?」

「她是你一生的劫,我若不除她,你必定受困终身。」

「所以你便故意拦着儿子安排的人给她医治!」

「是,是我做的。」

「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一手扶持的,我自然不能看着你被一个女人祸害。」

「若没有姜且,儿子早早死便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巷子里了。」

「帝王家,总归是有舍才有得。」

「皇上你只需要记得,哀家永远都是为你着想。」

「我从来都是你的傀儡……」

我听到太后的声音传来。

她面上永远噙着温润的笑,可说出的话永远是锋利的,像一尊染血的玉菩萨。

「皇上,求您,让奴婢将姑娘带回去吧。」

「万事讲究落叶归根,姑娘她在外漂泊数载,末了就让她魂归故里吧。」

我感受到沈确吻一遍遍地落在我的额头。

「阿且,你一定是在骗我。」

「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九死一生的日子,你怎会如此便倒下了。」

「你腰间不是藏着匕首吗?」

「拿出来,照着我的脖子,捅下去。」

我比谁都更想让他死。

今日我若杀了他,我也活不成。

而且该死的人,又不止他一个。

19

再踏上北山时,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。

北山的最顶端可以看到远处的紫禁城顶。

我很难想象。

就是这里,困住了我的五年。

「姑娘,门口捡到了一只兔子,我瞧着像当时宫里那只……」

泠月顾及我的情绪,紧得咽回了后面的话。

我知道沈确早早识破我假死的事。

但他没有拆穿我。

我死后沈确摆明了同太后闹不合。

导致将假死的我拖出城的那天,其实药效过了好久。

泠月受谢珩所托,三日之内必要将我带走,否则就有败露的风险。

所以她早早便围在我身边,不让任何人靠近。

沈确失了太后的扶持,被一众得了授意的朝臣扰得苦不堪言。

将将在我临出宫前拦下了车,挥退了泠月,嚷着要再见我一面。

他兀自打开我的木棺,将一个物件系在了我的裙边。

「阿且,我答应过要送你顶好的玉佩。」

「如今这对玉,你持龙,我佩凤。」

「省得日后去到下面,我找不见你。」

我听到沈确隐忍的抽泣声。

他慢慢地附到了我的身上,想再环抱我一下。

自他到我身边起,我便试着闭气,让自己呼吸地不那么明显。

如今他的突然靠近,让我不禁浑身一颤。

登时心里警铃大作。

沈确生生停下了动作。

我能感受到他火热的视线悬在我上空。

半晌慢慢地开口。

「阿且,是我对不住你。」

「如今我大势已去,在这宫中也再难护你周全。」

「那便,如你所愿。」

20

「姜且!」

谢珩自我回来便如炸毛的狐狸般日日看管着我。

「老头都坐好了,就等你开饭呢!」

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我身边。

「瞧哥哥今日给你带了些什么。」

「我猜是酒糟汤圆。」

「不对。」

「那就是,城北的鲜花饼。」

「也不对……」

「那是什么?」

我假装着没看到他手上油纸边缘沁出的微微油渍。

「是桃酥!」

谢珩献宝般地将一块块金灿灿的桃酥递到我嘴边。

「快尝尝,我生怕冷了,揣在怀里带回来的。」

「若叫那老头子看到了,指定又连偷带抢得给我拿走。」

我只看着谢珩笑。

他看着我发懵。

「笑什么?就这么好满足……」

「臭小子,你又在阿且面前嘀嘀咕咕什么?」

一个拄拐老者慢悠悠地走到谢珩身后。

抬起拐便向着谢珩招呼过去。

谢珩被打得满院子乱窜。

「啊,师傅,我错了。」

「都赖姜且那个小白眼狼……」

我同泠月对视,笑得前仰后合。

如今在师傅和谢珩面前,我格外地依赖他们。

他们不知晓我经历的周遭,也从不提及我这些年的苦甜。

只会用笨拙的方式逗弄我,让我感受到他们的爱。

我突然想起刚同谢珩握手言和那天。

他偷了师傅的一壶酒,带我爬上了屋顶。

「姜且,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?」

彼时我还没有遇到沈确。

我的日子还是照常的风平浪静。

「我是个没什么理想的人。」

「只想我身边的人一直在。」

……

我很庆幸。

历尽千帆归来,我仍是我。

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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